矽島崛起與世紀賭注:紀錄片《造山者》揭示台灣半導體之路
1970年代,台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美國經濟援助終止、能源危機、以及被迫退出聯合國。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台灣決定將半導體產業視為國家經濟發展的生路。如今,身為世界半導體製造重鎮的台灣,再次因地緣政治的波瀾,被迫面對外界的威脅與壓力,也再次面臨一場關鍵性的賭注。
在這個「天意」般的時刻,美國總統川普正揚言對海外生產的晶片課稅,而講述台灣半導體產業萌芽茁壯歷程的紀錄片《造山者-世紀的賭注》也將於6月13日在台灣各大戲院上映。這部影片的上映宣傳,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讓許多台灣人得以深入了解半導體產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這部紀錄片上映時機及時地令人驚訝。兩度獲得金馬獎紀錄片大獎的導演蕭菊貞,透過八十多位受訪者的訪談與五十年歷史資料的考證,語氣堅定地告訴 TechSoda:「現在的年輕人沒有機會認識過去——我們是怎麼成為現在的我們,台灣是怎麼成為現在的台灣。當川普說你偷了美國的晶片,當日本人問你憑什麼超越日本,當其他人問你台灣為什麼這麼強?請問你要怎麼回答?這些都提醒我一直往前進,努力完成這部片子。」
影片名為「造山者-世紀的賭注」,取自半導體產業被譽為「護國群山」,而台積電則是「護國神山」的典故。然而,這並非一部歌頌成功的神話。自稱「叛逆」且不願敷衍了事的導演,孜孜矻矻地找出當年潘文淵先生擬定的計畫書,忠實地查訪RCA計畫發想地小欣欣零食店,更不避諱地記錄了台灣發展 DRAM 產業的慘敗。這部作品甚至不斷隨著國際新聞的變動調整敘事脈絡,力求呈現最真實的樣貌。
蕭菊貞回憶,五年多前參加旺宏電子前董事長胡定華先生的追思會,看到1975年跟隨時任工研院電子所所長的胡先生到美國無線電公司( RCA) 受訓學習半導體製造的科技大老們,談起當年胡先生帶隊將半導體技術火種帶回台灣的點滴仍感動不已。原本只是單純想記錄這群人的努力,「沒想到這幾年來發生那麼多地緣政治變數,好幾次如同海浪般將我好不容易雕塑的故事沙堡沖得變形,而且幾乎天天都有新的劇碼上演,只好一次又一次打掉重練,從頭開始做功課、蒐集資料、再出班採訪,直到首映前一週還在大幅修改,直到現在妳們在電影院裡看到的樣子。」蕭導演無奈地揉著疲倦的雙眼,卻仍掩不住心裡的興奮與雀躍,暢談「造山者」的定義、他們的信念與時代意義。
現在許多人看到台積電和台灣的成功,總習慣以結果論來評判。資源貧瘠、地狹人稠的台灣,究竟是如何躍升到如今的地位?媒體採訪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和高階經理人的申請可能已經排到數年之後,電視上關於半導體產業的分析評論也多半聚焦於製程技術的領先和海外的投資案進度,卻很少人關心當年台灣決定發展半導體是一項多麼困難的決定。主張投資半導體產業的經濟部長孫運璿,當年面對的反對聲浪超乎想像。若非擔任顧問的施敏博士的堅定支持,RCA 小組成員堅毅地完成使命,再由後繼者承接追求卓越的信念,這項「不可能的任務」又怎能完成?
為什麼是「不可能的任務」?當年只有 RCA 一家公司願意提供設計訓練與技術授權給台灣的工研院,而投資的1000萬美元對當時外匯存底極少的台灣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RCA當年雖已非半導體產業的領導者,但由於其是先驅者,累積數量龐大的專利。但胡定華多年後曾表示,由於RCA提供的技術訓練有所疏漏,他與工研院電子所同仁大費周章,才將漏洞補上;因為需要成功案例,工研院於是建立示範工廠,此乃台積電、聯電的濫觴。
在鏡頭前,當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們,如今都已是白髮蒼蒼、微微駝背、步履蹣跚的老者。憶及當年孫運璿交代「只能成功、不許失敗」的指令,這些科技大老們仍止不住淚水潸然滾落臉龐。
從某個層面來看,這部紀錄片本身也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能順利完成,除了導演與工作人員的意志,更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受訪時仍精神奕奕、身強體健的施敏教授、聯電首位總經理杜俊元,卻已等不及看到紀錄片殺青便已辭世。
誰是「造山者」?
「造山者」除了當年的決策者、計畫擬定者和執行者,不少人會立刻想到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以及重要的幹部與研發大將。但張忠謀先生因撰寫自傳下集而婉拒了劇組的貼身採訪。即便如此,導演仍以一個更為宏觀的角度,回答了「造山者是誰」的提問。
在面臨人才荒的今天,晶圓廠為了爭取優秀學子加入並提升員工在職滿意度,無不加倍努力於校園徵才活動、員工福利與薪酬。然而年輕世代對於加班和單調工作仍抱怨連連。導演採訪了一群在聯電創立初期擔任作業員的「大姊們」,讓觀眾得以從1970至1980年代的社經背景,看見這群人對台灣半導體產業蓬勃發展所做的巨大貢獻。
那些作業員告訴導演,她們那時候要加班是需要排隊,甚至要抽籤才能加班。她們說:「賺錢的感覺你不知道有多好,因為我們每家都窮。工作幾年後拿到股票,賣了可以買一台汽車。那時候就是走路也有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許多1970-80年代的台灣女孩被家庭要求犧牲升學機會,外出工作賺錢,讓她們的兄弟能有機會上大學。在半導體生產線上擔任作業員,讓她們獲得成就感,即便這工作頗傷眼,她們想起醫護室大方地提供她們魚肝油,還忍不住笑了。
曾任台積電共同營運長的蔣尚義在被問及為什麼台積電能在先進製程打敗對手並一路領先時,畢竟美國、南韓的工程師也很優秀。「我們的研發是24小時輪三班,就算他們的工程師比我們聰明兩倍,我還是贏他。」蔣尚義嘴角泛出得意的微笑。
「拍到最後,我覺得造山者,更接近一個信念,而非僅限於特定的一群人。」蕭菊貞解釋,關鍵在於是否真心相信:你的努力正在創造歷史、守護台灣,為未來的家園與下一代奠定根基。這種信念至關重要。就像工作,如果只是把它當成一份差事,做到七十分就好,那自然不會有突破與偉大。唯有心中有使命感的人,才會願意做到九十分、一百分。歷史從來不是被混日子的人創造的,而是被那些內心有信念、有擔當的人推動的。
她堅定地說:「無論是身處大時代、擔任工程師還是決策者,更重要的是心中是否懷抱著守護台灣的信念。當年若沒有這樣的信念,我不相信會有今日的成果;現在若失去了這份信念,未來也將岌岌可危。」
台灣半導體成功的秘訣 能否再造第二座山?
台灣成為全球半導體製造領導者的秘訣是什麼?如今台灣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台積電也因其技術優勢在全球享有巨大影響力,未來有可能再複製第二或第三座神山嗎?
「不容易,現在傾全島的力量都在支撐半導體產業,而我們正面臨嚴重的人才荒和少子化。」蕭菊貞說,「再說,如果台灣那個時候是太平盛世,我們未必會做這樣的賭注吧。」她強調,台灣正是因為生於憂患,沒有選擇和退路,才選擇了別人不願意吃苦的產業,而且比別人加倍努力,才有今天的成果。
如果要歸納台灣半導體成功的原因,除了生於憂患、使命感、人才追求卓越的努力以外,也必須承認,過去50年,台灣的賭注下對了,也有一些運氣的成分在。
半導體產業啟動的時候,台灣剛好跟著動,之後也沒懈怠。世界科技產品生命週期很短,硬體技術進步得很快,從電話、電子錶、個人電腦、遊戲機、手機,然後是 iPhone 智慧型手機一路發展,台灣完全跟著這條路走,沒有落掉一拍。「到現在 AI 竟然我們還跟上了,必須為這些工程師跟這些企業鼓掌,真的不容易。」有位竹科年輕的工程師在看完試映後,特地來向蕭菊貞致意,說:「謝謝導演的努力,我感覺找到回去值班的動力了。」
「歷史不只是回顧過去,更是提醒我們為何而戰」
做為一位在新竹清華大學任教的人文學者,蕭菊貞認為了解晶圓製造的標準流程並不難,但拍攝這部片子遇到的挑戰更多是在資料的蒐集和授權上。由於1970年代和1980年代台灣尚處於戒嚴以及戒嚴前政治控制鬆動的時期,台灣政府並不鼓勵媒體報導當時最真實的情況,以至於後人很難從有限的資料了解當時國人面對多重挑戰的恐慌與決策者面對的壓力。
此外,生成式 AI 與 DeepSeek 推論模型的橫空出世使得產業前景的不確定性劇增,當今瞬息萬變的國際局勢也難以捉摸,使得故事論述的難度升高。但蕭菊貞認為,在做出下一個賭注或下一個選擇之前,至少要先搞清楚如何走到現在,搞清楚將要投入多大的成本代價。因此她選擇梳理歷史脈絡,並對目前還看不清楚的未來展開扣問。
她明確指出:「歷史不只是回顧過去的路,更是提醒我們為何而戰。信念不屬於特定時代或特定人群,只要我們願意盡一己之力守護這座島嶼,我們都是造山者——哪怕我們只是其中的一粒沙、一塊磚。」
在紀錄片的最後,蕭菊貞也拋磚引玉呼籲觀眾思考:台積電的市值高過台灣一年的國內生產毛額 (GDP),如何解決經濟過度依賴一個產業和一個公司的問題?先進晶圓製造對土地、環境和資源的需求巨大,又該如何永續發展?
蕭菊貞已在籌備報名幾個重要的國際影展,讓國際觀眾有機會藉這部由台灣視角出發的紀錄片,了解「矽島」是如何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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